2013年2月17日早晨,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上,超过5万人聚集在这里。天主教教徒们携家带口,在这里等候着教皇主持当天的弥撒。当白发苍苍的本笃十六世出现在窗口,教徒和游客欢呼起来。本笃十六世一如既往地翘起嘴角,露出微笑,举起手臂向人群致意。
这是他卸任前,倒数第二次以教皇的身份与教徒一起进行祈祷仪式。
广场人群中,一个大条幅清晰可见,上面写着“我们爱你”。“我们想祝福他一切安好。接受这份工作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放弃它需要更大的勇气。”人群中,一位来自威尔士的游客大声说。
六天前,2月11日,本笃十六世在主教会议上突然宣布辞职。他快速咕哝完辞职声明,随意得就像交还租来的汽车钥匙一般:“我在上帝面前反复抚心自问,我渐渐明白并确认,由于年岁已高,我已力不从心,无法继续胜任教皇之使命。”他决定,在2月28日正式离任。
这立刻在全世界引发震惊。教廷发言人表示,一开始,连教皇身边的人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上一次发生类似事件,还是在1415年,格列高里十二世为结束近40年的教会分裂而妥协辞职。在那之后的近600年来,还从未有一位教皇的决定如本笃十六世那样,对天主教会的传统形成巨大挑战。毕竟,在反对者看来,如果上帝选择了一个人坐上教皇之位,自己放弃就意味着悖逆上帝的意愿而行。
“做决定时,教皇一定感觉非常孤独,”教廷的一名神职人员说道,“没有人凌驾于他之上让他顺从,在他之上,只有上帝。”
“走出的最为勇敢的一步”
但丁曾在《神曲》中诅咒一位辞职的教皇下地狱受折磨:“胆小怯懦的他做出盛大的拒绝”,“赤身裸体的他,受到黄蜂充满敌意的叮螫,他的血,被令人作呕的蠕虫吸吮”。
而本笃十六世于2009年4月28日,在走访意大利中部地震受灾地区拉奎拉时,拜访了这位被但丁诅咒的教皇的坟墓——雷定五世于1294年担任教皇,在位仅五个月即宣布辞职。他曾赢得赞誉,被天主教会封为圣人。
无声的祈祷之后,本笃十六世给这位前任留下一份礼物:自己在2005年开始执行教皇职务时,收到的一件做礼拜时穿的羊毛大披肩。
这次朝拜之行看上去很随意,但其重要性在现在看来,却变得清晰。
“教皇的辞职无疑有着但丁所说的‘大拒绝’之意,但这不是因为胆小怯懦。相反,这或许是丑闻、误解缠身以来,他走出的最为勇敢的一步。”德国《明镜》周刊如是评论。
“他抱着自由的思想做出这个清晰的决定,我们很佩服他以辞职换取完全自由。”梵蒂冈发言人隆巴迪神父说。根据教规,作为罗马天主教会的最高领袖、梵蒂冈的国家元首,教皇由红衣主教开会投票产生,是终身制的,不受罢免,但他只要自愿提出辞职,就可以随时不干,且无须得到任何人或机构的批准。
现年85岁的本笃十六世本名约瑟夫·拉辛格,出生在德国巴伐利亚。他学者气十足,通晓10种语言,曾担任教廷信理部部长、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国际神学委员会主席及枢机团团长。2005年4月,他以78岁高龄接任逝世的约翰·保罗二世,成为第265任教皇。
刚刚接任教皇时,本笃十六世曾承诺维护天主教世界的和谐。他还通过访问和会见,表达了缓解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的冲突的意愿,也致力于修复与犹太教、东正教的关系。
然而,在接下来的七年零10个月时间里,他感受到的,大部分是无力感、危机意识,以及在传统与改变之间的权衡。
作为一个被外界视为宗教理念较为保守的教皇,本笃十六世反对用避孕药和避孕套;拒绝任命女性为神父。在担任教皇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公开批评英国畅销女作家J·K·罗琳的哈利·波特魔幻系列小说是“邪恶的作品”,谴责电影《达·芬奇密码》亵渎天主教,并抨击摇滚音乐是充斥情欲的靡靡之音。
此外,本笃十六世恢复了此前被弃用的部分教皇服装。他在一些讲话中不断强调白羊毛披肩的重要性,并恢复其最早的古典东方样式。而且,他还恢复了穿在法衣外的红色丝绸带帽短斗篷、在家穿着的半袖斗篷、红色户外斗篷和红帽子。
这些被弃用几十年的东西重新面世,被媒体评论为与教皇重归“原教旨式”基督信仰的愿望有莫大的关系,“是其保守性的一个最为直观的体现”。
新旧丑闻齐发
更持续的冲击来自教廷一道绵延二十多年的“伤口”。
作为约翰·保罗二世的继任者,本笃十六世也继承了前者留下的烂摊子。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掩盖神职人员猥亵儿童案。
自1992年首次被媒体曝光此类丑闻以来,美国已有一万多人针对神父对儿童性虐待行为提出起诉。2002年,爱尔兰天主教会的虐童丑闻被曝光后,媒体的调查揭露,类似事件早已在欧洲大陆蔓延。几个星期内,荷兰、瑞士、奥地利和波兰都有关于神父性侵犯的报道。
到了 2010年1月,《明镜》周刊在报道德国南部天主教神父性虐待唱诗班男童的丑闻后,更将本笃十六世的哥哥辛格·拉辛格卷入,后者正是这个教区的男童唱诗班负责人。
媒体的炮火除了对准犯事的神父,也在向本笃十六世发难。一些受害者将他称为“伪君子和骗子”。
本笃十六世在舆论压力下,发布公开信,要求彻查神父虐童情况。这封公开信被媒体解读为教皇的“道歉信”。然而,媒体对他的抨击不消反涨,“德国之声”就指责他只顾及教会声誉,不关心受害者情形。
“本笃十六世一定意识到,教皇职位之重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时代》周刊在报道中说。在他宣布辞职之后,就有舆论指出,由于虐童丑闻的持续曝光,不少声音将矛头指向梵蒂冈,要求教皇退位以平息风波——“平息”显然无法靠“换人”一蹴而就:就在教皇辞职后,两位分别来自纽约和洛杉矶的红衣主教准备启程前往梵蒂冈参加新教皇选举前,被当地法院传唤,就包庇属下神父性侵幼童一事接受问询。
教廷内部权争则引发了对教皇管理教会能力的新一轮质疑。2012年9月,意大利报纸上出现了教会腐败和权力争夺的报道。报道中引用的文件,都是教皇本人保管的机密文件。
警察介入调查后发现, 2006年开始担任本笃十六世管家的保罗·加布里埃勒是“内鬼”。从其住处中,警察搜出了超过一千份教廷机密文件原件,其中一些,由教皇亲自标识了“销毁”。
据意大利媒体报道,加布里埃勒“偷盗”的资料事关教廷内部的权力斗争和严重的腐败问题。其中既有梵蒂冈银行吃回扣,也有红衣主教间的明争暗斗,还有教廷国务卿贝尔托内造谣一个反对派报纸编辑是同性恋。
“这些还只是皮毛,那些教皇亲自指示销毁的文件还没来得及见报。”意大利媒体评论 说。
不仅教廷的透明度受到了极大质疑,针对这起偷窃丑闻的温和处理方式也让媒体猜测,教廷是为了控制丑闻的影响,同时也为了遮掩教廷中更多不可见人的黑幕。
Twitter粉丝数力压贾斯丁·比伯
神职人员性侵丑闻和教廷内部斗争所造成的创伤终归是深远的,若想赢回爱尔兰等国的天主教热忱,教廷还需要几代人的时 间。
在国家层面上,罗马天主教“一统天下”的合法性受到了冲击。以意大利为例,二战期间签订的《拉特兰条约》曾规定,意大利承认罗马教皇的天主教是意大利唯一的国家宗教。但随着时代发展,20世纪60年代,教廷为克服危机,开始在教义、礼仪、组织机构等方面进行改革。1984年,“天主教是意大利唯一国家宗教”的规定被取消。到了2002年,意大利通过了《关于宗教自由和废除礼拜的法律条例》,宗教自由原则得到法律保护。
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来说,这一法律的通过是很大的进步;但站在梵蒂冈的角度,不得不承认,天主教会的控制力正在减弱。如同本笃十六世在辞职声明中所言:“当今世界遭遇了无数的快速变化,与我们的信仰深深相关的问题撼动了我们虔诚的生命。”
英国学者阿弗罗·曼哈顿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宗教不断丧失着领地。无论是对个人还是社会来说,更值得关心的事情似乎是薪水、财政状况、失业和其他成千上万“更实用”的问题。
随着消费主义盛行,社会价值观变得模糊。教会丑闻和青年人中盛行的反权威风潮,更是削弱了教会的神圣性。在爱尔兰,已经鲜有青年主动到教堂去礼拜和忏悔,除非是陪同家长。相比神父,他们遇到困难时更愿意向朋友求助。
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也给传统的布道仪式出了难题——年轻人们宁愿呆在家里对着电脑,也不肯起早到教堂去。
为了应对数字化时代的挑战,本笃十六世以85岁高龄探寻与教徒接近的新路径。2012年12月13日,本笃十六世启用Twitter账户,树立了“网络布道”的榜样。他的Twitter主要是对教徒的祝福,也有对教义疑问的解答。超过65万人“粉”了他,人气力压当红加拿大流行歌手贾斯丁·比伯——与全世界天主教徒的数量相比,这依然只是个小数目。
二战后,天主教徒从4亿增长到了今天的7亿人。天主教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俯仰皆是,无论是绘画、雕塑还是文学作品和戏剧,它已融入了西方文化的血液。
天主教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扩展速度也很惊人。葡萄牙法蒂玛主教安东尼奥·马托指出,今日欧洲正经历的文化疲倦、枯竭也反映在了对宗教的信仰上。“在非洲或拉丁美洲,你看不到这种颓势,相反,这两个地方的信仰既新鲜又热情。”
“布局”下任教皇选举?
即便非洲和拉丁美洲已经成为天主教徒最多的地区,选出一位非欧洲的教皇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但大部分手握选举权的红衣主教依然来自欧洲。“也许我们需要这样一位教皇:他能够看到欧洲以外,为整个教会注入其他大陆所见的那种活力。”安东尼奥·马托说。
《纽约时报》则发表评论称,天主教会虽已遍布全球,但它往往看起来像是由意大利乡村政府运作。“不少人期望,梵蒂冈可以选出非洲或拉丁美洲裔的教皇,为教廷带来新气象。”
按照梵蒂冈官方文件的说法,本笃十六世是“辞职”(Resignation),而非“退位”(Abdication)。即使他在2月28日正式离职,但他仍将看守宗权,直到3月15日后,117名红衣主教组成的红衣主教团在罗马召开秘密会议,选出继任者。
虽然教廷谨慎地宣称,本笃十六世不会干预下任教皇选举,但在很多人看来,他根本无需做什么。“人们说他不会对秘密会议有影响,”意大利籍梵蒂冈观察家安德肋·托尔涅利说,“他当然会有影响。红衣主教在投票时不会受约束,但是,前任教皇还活着,他们自然就没那么自在。”
《时代》周刊则报道,本笃十六世似乎早就已经在红衣主教团暗中布局,以保证其继任者在理念上与其相似。
本笃十六世一年最多主持一次红衣主教会议,2012年,这一会议却举行了两次——红衣主教会议上会宣布对新晋红衣主教的任命,而那些80岁以下的红衣主教每人都有一张选举教皇的选票。本笃十六世任内,有90名红衣主教获得任命,其中67人有资格投票选举继任者,这个数字超过将在秘密会议中投票的总人数117的一半。而按照规定,只要某位候选人的票数超过三分之二,即当选新任教皇。
他留下的影响不止于此。通过选择辞职,本笃十六世给下一任教皇打开了全新的局面。天主教世界的观察家纷纷猜测,罗马教廷改革的大门或将开启。
“来到这里的红衣主教都会对教皇职位有不同看法,”天主教新闻社前总编辑萨维斯说,“这不是说每个教皇都会在85岁辞职,而是未来的教皇有可能在75岁辞职,这会让红衣主教们考虑更年轻的候选人,因为他们知道辞职也是个选择了。”
“教皇的决定看上去很坚强,也很现代,为后继者减轻了负担。现在,未来的教皇不必面临用担架从梵蒂冈办公室抬出,像死在收容所里那样的待遇了。”德国《明镜》周刊说。
尽管下一任教皇究竟是哪一位红衣主教现在无法下定论,但对于本笃十六世来说,有一件事情一定会发生。
2月28日下午5点,一架白色的西科斯基海王直升机将搭载着本笃十六世从梵蒂冈的停机坪起飞。这架直升机的目的地在25公里外的岗道尔夫堡,那里是他钟爱的夏季居所,能看到阿尔巴诺湖深绿色湖水的美丽景色。
3小时后的8点整,他的头衔变为“退休教皇”。本笃十六世,又变回了约瑟夫·拉辛格。